“中国需要采取主动姿态，决定究竟在哪些领域需要更开放和更好的规则，使贸易变得更为公平”


　　作为贸易专家的拉米，主张推进经贸交流，兼顾各方利益。

　　身材高挑、头发稀疏、目光坚毅而语速缓慢，法国人帕斯卡尔·拉米(Pascal Lamy)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世界贸易组织(WTO)总干事。从2005年9月上任至今，他在这一位置已经超过六年，第二届任期业已过半。

　　鲜为人知的是，拉米与中国加入WTO还有一段渊源。

　　1999年9月，拉米出任欧盟委员会贸易委员。当时中国的复关“入世”谈判已经进行了13年，正处于最后冲刺阶段，作为贸易委员的拉米，是中国与欧盟谈判中的重要人物。

　　酷爱马拉松的拉米，在谈判桌上是个老手。2000年初，中国与“入世”谈判中要价最高、最难缠的对手——美国，已经达成协议，与欧盟的谈判也接近尾声。中国的谈判成员本以为复制中美谈判结果即可，而拉米突然变强硬，在一些细小问题上发难。

　　意外之举，让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落泪。事后龙永图回忆称，这是他在谈判中惟一一次流泪。

　　一番艰难的讨价还价，在中国承诺增加进入中国的欧洲保险公司数量后，2000年5月，中欧达成协议。拉米作为欧盟的代表，在协议上签字，中国入世谈判几近完成。

　　时光荏苒，中国“入世”已十年。2011年12月11日，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十周年高层论坛在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举行，身为WTO总干事的拉米是其中的贵宾。此前一天，他接受了财新《新世纪(13.27,0.04,0.30%)》的专访。

　　十年间，中国进出口规模增长4.8倍，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出口国和第二大进口国。从欧盟贸易委员变身WTO总干事的拉米，则面临着一次次挑战。

　　上任伊始，多哈回合谈判就遭遇困境。发展中国家的崛起，正在改变着谈判的力量对比。多哈回合数次死里逃生，目前仍几近停滞，完成遥遥无期；全球金融危机爆发，贸易额出现下降，各国出于各自利益考虑，贸易保护主义抬头，争端频发；旧有的贸易规则，随着贸易领域的扩展，也开始遭受挑战。

　　如何在各国之间斡旋，拯救多边贸易体系，使其不被越来越多的双边和区域贸易协定架空，是拉米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这似乎正是拉米的长项。64岁的拉米，就读的三所大学都以培养高官和高层管理人员而著称。

　　经历了短暂的学者生涯后，拉米最近30年的职业历程几乎都是在政坛度过。

　　1981年开始，他先后担任法国前经济和财政部长雅克·德洛尔(Jacques Delors)的顾问、法国前总理皮埃尔·莫鲁瓦(Pierre Mauroy)的私人办公室副主任。

　　1984年，37岁的拉米步入国际政坛，成为时任欧共体主席德洛尔的办公室主任，任期长达十年；此后五年，他在里昂信贷银行从事管理工作。

　　1999年，拉米出任欧盟贸易委员，在削减农产品(12.34,0.05,0.41%)出口补贴问题上，力排众议，被法国右翼指责出卖了法国利益。

　　作为贸易专家的拉米，主张推进经贸交流，兼顾各方利益。

　　在竞选WTO总干事时，拉米称，开放贸易、减少壁垒，无论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对于推动经济增长和发展都是必不可少的。

　　拉米的这一观点至今仍未改变。

　　中国向前看

　　财新《新世纪》：12月11日是中国“入世”十周年纪念日。中国为WTO带来了什么，WTO又给予中国哪些机会？如何评价这十年？

　　拉米：中国带给WTO以及所有成员国的，是使他们能够进入一个不断增长的大型经济体的市场。作为结果，过去十年，中国的进口以大约每年20%的速度持续增长。WTO带给中国的，则是一个安全、可预知的、规则为基础的对其他市场的准入机会。由此我们看到，出口成为中国增长的巨大引擎。总体来说，回望过去十年，中国和其他国家都获益，这是一个双赢而非零和游戏。

　　财新《新世纪》：“入世”以来，中国在WTO贸易争端解决机制中23次成为“被告”，也对美国和欧盟发起了总计8次起诉。中国属于运用和被运用贸易争端解决机制较多的国家。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拉米：当贸易量增长，贸易摩擦就会发生，但贸易摩擦是世界贸易的一小部分。如果世界贸易增长，即使这个小的比例不变，贸易摩擦的数量也会上升。贸易摩擦中的一部分，会进入WTO争端解决机制。

　　如果你认为我没有遵守规则，就可以将我贸易争端解决机制，相反也是如此。这时，我们会对诉讼做出裁决，有一整套司法程序会决定谁对谁错，而做错的一方就需要纠正。

　　以中国为例，中国被告上争端解决机制，也对别国发起诉讼。中国有时会赢，有时会输。但这不受政治影响，不是贸易战，而是在一整套体系中使贸易争端得到和平解决的一个过程。

　　财新《新世纪》：中国“入世”时是以开放促改革，但现在中国已经履行所有“入世”承诺。近来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改革步伐放缓甚至停滞。这时应如何保持中国改革的动力？

　　拉米：十年前，中国“入世”不仅是为了加入WTO这个组织，而是因为中国想要改革，以实现现代化、改善经济、提高竞争力。中国知道，接受WTO规则会推动中国自身的改革进程。

　　可以预计，将来会有更多改革。过去十年见效的，也会在将来十年起到作用。当然，这意味着中国要更加开放市场、改善商业环境、开放政府采购体系等。

　　换句话说，这不是一个静止的状态。过去，改革对中国来说是有用的，如果中国继续开放和改革，将来也会获益。当然，与其他任何一个国家一样，决策要由中国的领导层做出，其中包括一些改革和现代化进程中必须面对的问题。

　　WTO的好处是，成员一起来做一件事：做出新的开放承诺并履行承诺。如果你更加开放，我就会更加开放，从而推动整个世界贸易体系。这是面对未来的最佳途径，包括应对自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持续到现在的全球经济放缓。

　　财新《新世纪》：那么，面向未来，作为一个大国同时还是发展中国家，中国应当在国际经济和贸易体系中发挥怎样的作用？

　　拉米：中国现在是WTO中的一个重要参与者，有与这一地位相对应的权利、义务、责任和职能。作为大国和重要的一员，中国要有主动性，要在中国对WTO的期许方面做出决定——应当认识到，中国为确保自身贸易的需要而期望其他成员做到的，其他成员也会向中国索取他们所希望得到的。

　　因此，这是一个策略、决策问题，也就是中国究竟在哪些领域需要更开放和更好的规则，使贸易变得更加公平？

　　增长与平衡

　　财新《新世纪》：这次全球金融危机中，人们谈起不平衡是造成危机的一个原因，包括贸易不平衡、资本流动不平衡等。你是如何看待这种说法的？

　　拉米：贸易不平衡并不是贸易政策问题，而是宏观经济不平衡的表象、症状。美国有巨大的贸易逆差，是因为美国消费太多、储蓄太少。中国有巨大的贸易顺差，是因为中国储蓄太多、消费太少。

　　这是个宏观经济问题，而对中国来说，解决办法是扩展国内经济、促进消费和投资、降低储蓄率，美国则正好相反。

　　贸易不平衡一直存在。危机爆发是由于在一个巨大的全球产业——银行和金融业的不恰当的监管。这是危机的起源，而解决也必须要瞄向这个问题，也就是需要在全球范围内有一个更好的金融监管体系。

　　这也是为何G20发起了金融稳定理事会，虽然名字上不这么叫，但实际上是一个全球监管者，以控制全球的金融风险。过去，风险没有很好地控制，结果在美国爆发了次贷危机，然后蔓延到全球的其他地方。

　　但这不是贸易是否开放的问题，而是金融业是否被有效监管。一个很好的例子是美国和加拿大，二者贸易上相互完全开放。而在一个国家危机爆发，在另一边稳定。因为加拿大的金融市场更保守，监管体系更严格。

　　财新《新世纪》：一方面，中国需要向内需转变，但同时我们看到，亚洲乃至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在崛起的过程中，都会通过出口来推动经济增长。应该如何在增长与平衡之间权衡？

　　拉米：(出口导向)是一个经济体在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正常阶段。中国进口设备，向全世界出口大量的消费品。

　　现在，如何调整宏观经济不平衡？中国需要扩展国内经济，降低储蓄率。降低储蓄率的一个途径，就是要给中国人提供一个足够的集合保险，比如在养老、教育、医疗、生育等领域。

　　我认为最需要做的，就是让中国人更加安全，无后顾之忧。如果看西方国家在过去100年的道路，这正是发展和现代化的方向。

　　财新《新世纪》：过去，WTO并不涉及汇率问题。现在，巴西要求WTO研究这一问题。目前进展如何？这个问题是否应当留给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而非WTO来裁决？

　　拉米：首先，巴西并不是把中国告上WTO争端解决机制，而是请求WTO的一个专职于贸易、金融和债务的委员会，来讨论币值与贸易流动之间的关系。

　　目前为止，这是一个讨论，是意见交换，而不是贸易争端。我们秘书处也会提供恰当的分析数据。

　　对于WTO是否应涉足汇率问题，这将由我们的成员来决定。目前，讨论汇率问题的国际组织、国际论坛主要是IMF和IMF会议。但实际上在WTO也有一条规定，即一国不能操纵汇率而妨害其对市场开放承诺的履行。这一条规定已经在那里躺了16年，从未在争端中被检验过。

　　走出危险境地

　　财新《新世纪》：全球经济正在放缓，WTO近来也对今年的全球贸易增速预测做出向下调整，从过去的6.5%改为5.8%。这对于WTO成员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拉米：全球经济放缓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贸易规模。在很多方面来看，其实贸易就是连接需求与供给的一个“传送带”。需求下降，供给就会下降，贸易也会下降。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可以避免的是使情况更加恶化的保护主义，保护主义会在更大程度上影响贸易规模，进而损害中国这样的贸易大国的经济利益。

　　世界经济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这时就有保护主义的风险、来自国内的压力，这些需要被控制住。现在来看，总体上还没有显著的保护主义措施出台。这也是为何WTO正在非常仔细地关注各国贸易政策的变化，以确保透明度，让每个成员都能知道别的成员正在干什么。

　　财新《新世纪》：经过18年的谈判，俄罗斯即将“入世”。这将给全球贸易体系带来什么？

　　拉米：俄罗斯“入世”意味着，俄罗斯的贸易环境将符合WTO的标准。将来各国与俄罗斯进行贸易，会更便捷、容易。俄罗斯要逐步实现市场开放，这会使俄罗斯更安全、更可预测。

　　就像十年前的中国一样，付出一个有点像购买了“反对保护主义的保险”的费用后，俄罗斯也会从这个俱乐部的规则中获益。

　　俄罗斯与中国在经济上、贸易上非常不同。“入世”时，中国经济比现在的俄罗斯多样化。当然，俄罗斯决策者也表明了他们的政策方向，就是推进经济的多样化，而WTO也会尽可能地提供帮助。

　　财新《新世纪》：多哈回合进展缓慢，前些时候你提议将谈判议题分成三种进度，争取在12月中旬的部长级会议上就早期收获议题达成一致。目前进展如何，还有哪些障碍？

　　拉米：没错，多哈回合进展很慢，没有重大进展，基本上是僵局。部长们同意12月在日内瓦开会，关注点在于：是否能够打破僵局，不再将20个以上议题的整个多哈回合涉及的各种问题同时讨论，而是在一些具体的领域有条件地达成一致，让这个过程重新启动起来。

　　大家都认为，我们要一项一项地讨论，一项一项地向前推进。当然这是否可行还要看。

　　财新《新世纪》：与此同时，许多国家也在各自展开双边或区域自由贸易协定的谈判，比如亚太地区在推动跨太平洋(6.89,-0.03,-0.43%)战略经济伙伴协定(TPP)，并可能向亚太自贸区推进。你如何看待双边和区域自贸区协定？

　　拉米：自贸区是好还是不好，不能一概而论，取决于优惠协定的内容。有时候，它们会对贸易开放起到推动作用，最终会带来全球的多边贸易开放。但有时一些具体条款可能扭曲贸易，特别是如果成立不同的规则体系。

　　在WTO，我们有专门评估自贸协定的机制，以使各国都理解区域或双边自贸协定的内容。但在中长期内，我们应当推动双边协定多边化，最终实现多边的趋同而非各自为政。

　　财新《新世纪》实习研究员陈拉里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