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供应链因疫情遭遇寸寸截断，“同此凉热”才是现实的写照

　　外贸企业承受第二波压力

　　3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中国的外贸工厂正在承受新冠疫情暴发以来的第二波压力。

　　3月19日，数十位纺织业老板一觉醒来，收到欧美客户取消订单的邮件。根据纺织面料平台发布的数据，总共100万米外贸订单取消，另有大批客户正在退单中。

　　绍兴柯桥，中国轻纺城开业已半月，八成以上的经营户开门迎客，只是门庭冷落。疫情之前，这里每天有10万人次进出，现在只有一万。当地一份行业调查报告显示，有78.4%的纺织企业表示订单在减少，64.8%的企业反映已有的订单被客户取消。

　　“我们公司近五成的业务都在欧洲，如果这些国家疫情持续蔓延，我们就是开工也没意义。现在正考虑要不要调整比例，将重心放在国内。”轻纺城一位业主说。

　　同一天，从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举办的“国际经济形势展望”网络视频会议上传出信息：目前长三角、珠三角尽管复工率高达90%以上，但真正有活干的只有30%左右，因为缺少订单。

　　事实上，订单流失从去年五六月份加征关税的时候就开始了。一家纺织企业有个美国大客户，2018年的订单额是100万美元，2019年不到50万，“直接砍掉一半多”。因为中美贸易加征了关税，而东南亚诸国如越南、孟加拉、柬埔寨等都是零关税，客户就将订单转移到了越南。越南纺织品出口额在2019年稳步上升，它也是近年来经济成长最亮眼的东亚国家。

　　2月，因为对疫情的担忧和交通受限，一些服装业著名品牌的采购经理和设计师无法前往中国，多个品牌已经开始讨论将新一季商品生产转到土耳其。土耳其服装制造商协会的负责人哈迪·卡拉苏（Hadi Karasu）估算，大约会有中国总订单量的1%被转移到土耳其；当时转来的新增订单已经让土耳其的缝纫机全力运转起来――产能已达85%，如果土耳其不能完成数字改造等技术更新，增加产能，它的纺织行业就没有能力接受更多的订单。

　　3月上旬开始，欧美大批服装店停止对外营业，几乎所有服装公司、服饰为主的百货公司、服装电商公司的股价遭遇腰斩，大量公司的股价跌破净资产。全球疫情防控对市场总需求的冲击已经产生，纺织业只是灵敏度较高的晴雨表。

　　刚刚从国内延迟复产复工的第一波压力中走出来的中国外贸企业，又将迎面承接第二波压力：由于国外疫情控制导致的延迟消费、订单搁置或者取消，不得不刚开工即按下暂停键。厂房租金和税费要付，工人工资要付，部分工人可能被裁员……中国近五千万外贸从业人员正在集体承担压力。而2019年，中国外贸企业对GDP的贡献是10%。

　　民间所谓一二月份中国打上半场，三四月份世界打下半场的戏言，在蝴蝶效应下变得窘迫起来。在经贸领域，全球供应链因疫情遭遇寸寸截断，“同此凉热”才是现实的写照。

　　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上官乡的浙江博凯文体用品有限公司内，复工的工人在包装成品球拍 图 / 新华社 徐昱

　　庞大的“生态”

　　韩国口罩厂的产量也迟迟上不来，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买不到足够的鼻梁条。全世界几乎所有的鼻梁条都是中国的珠三角生产的……鼻梁条这玩意儿太简单了，谁都能做，没有门槛，所以只能薄利多销；而一旦说到走量，就得依靠市场规模。论市场规模，谁比得过中国呢？所以中国的鼻梁条厂家就能把市场价格压得极低，竞争力非常强，别的国家也就干不了，结果全球的鼻梁条几乎就全都集中到中国这边了。所以中国的超大规模性打造出超强的成本控制能力，这在制造业网络中不断演化，就带来一个效应：有些极为基础的零配件，别的国家不一定有，但中国一定有，而且肯定是最便宜的。有了这样一种网络作支撑，那么疫情期间，我们就看到这样一个景象，几乎什么样的厂家都可以在一夜之间变成口罩厂……这背后是什么？就是一个庞大的供应链网络。它是一个庞大的生态，很难因为疫情就转到别的国家去；你要把一个工厂转走这事不难，但是你要把一个生态转走，完全就是两回事了。

　　外交学院政治研究中心主任施展教授坚定地认为，中国庞大的供应链网络既转不走、也撼不动，特意开了抖音号，用京片子带点小舌音（他留法的）讲解这一观点。他说，抖音只截取了他的第一层意思――在从成本核算出发的非极端状态下（他认为迄今为止疫情也还处于这种状态），中国的制造业不会受到实质性挑战；滤掉了另两层意思――然而一旦进入极端状态，西方国家出于政治安全考虑，是可以放弃成本核算、不惜代价重建自己的制造业体系的。因此，中国要形成与西方国家之间的信任、尊重、互利，不要走到那一步，这需要一系列各层面的改革。

　　他还举出另一个伴随疫情出现的事例：当中国供应链停摆，韩国现代汽车有七个装配厂停工，起亚也有工厂停工。他的底气在于，2019年他花了一年时间研究中国制造业网络，并且在长三角、珠三角及越南实地关联考察（每天早9点出门晚10点收工），写出了《溢出：中国制造未来史》（中信出版社，2020年1月）。而眼下世界两个最大经济实体之间的紧张态势，令他想到《七步诗》中的“相煎何太急”。

　　在产业政策推动下，中国成为世界上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目录中所有工业门类的国家。“中国在中低端制造业上的成本控制能力太强了，进到啥领域啥领域就是一片血海。中国经济无可匹敌的能力就隐藏在这一整套供应链体系里，远不是我们过去常说的人工和土地要素价格低能解释的。去越南调研前我还没这感觉，去了才实打实感觉到。”施展说。

　　拉动贸易循环的引擎需要润滑剂

　　山东省潍坊市昌乐县鄌郚镇生产了全世界近1/3的吉他；全世界将近1/3、中国将近一半的泳衣来自辽宁省葫芦岛市兴城市；江苏省连云港市灌云县包揽了中国绝大部分的情趣内衣；浙江省衢州江山市生产了全国1/3的羽毛球，并供给全世界；河南省商丘市虞城县稍岗镇生产了全国超85%、全世界超过一半的钢卷尺；江苏省南通市占据了全国近50%、全世界25%以上的家纺市场；浙江省诸暨市占据了全球73%的淡水珍珠市场；江苏省扬州市杭集镇生产了全世界60%的酒店用品；江苏省丹阳市生产了全国75%以上、全球1/3以上的眼镜；深圳市大芬油画村生产了全国70%以上、全球40%以上的装饰用油画；湖南省邵东市生产了全世界70%的打火机……轻盈的羽绒在每年跨境贸易里的总重量，相当于九万辆汽车，而这些漂洋过海的羽毛有80％来自同一个国家：中国。

　　2019年4月9日，经济学家黄奇帆在复旦大学的演讲《新时代，国际贸易新格局、新趋势》中说：20世纪90年代，国际贸易中70%是成品贸易，各国彼此间的需求多在产品层面；到2010年，40%是成品贸易，60%是零部件、原材料等中间品的贸易；到2018年，国际贸易70%以上都是中间品贸易，这就意味着，各国之间已经是在生产环节上相互需求了。

　　2019年，苹果公司47.6%的供应商在中国，2015年，这一依赖度是44.9%。它们大多是在提供纯代工或者代工设计制造（可简单理解为贴牌）的企业中完成的，比如富士康、和硕、闻泰、华勤、龙旗、天珑、与德、智慧海派等。

　　进入21世纪，一个越来越明显的趋势是：美国的创新能力必须结合中国大规模制造的能力，才能把创新真正产业化。简言之：美国创新，中国生产，全球销售。

　　2020年3月20日，MIT管理学院期刊发表Willy Shih的文章《是时候反思全球供应链了吗？》作者认为：“与供应链分散和全球化相关的风险一直没有定价，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了。”当前关于口罩的纷争提示：西方经济界、学术界已经意识到，产业链过度依赖中国在疫情发生时会危及国家安全，因为各国股市亏损的市值已经超过了转移产业链的成本。这个极端状态会到来吗？

　　2010至2013年，国家开发银行在非洲筹备合作项目时，施展和他所在的研究团队大观研究小组参与其中。大观小组发现了一个全球化图景下的新贸易结构：8字双循环――中国（引领的东亚制造业集聚区）制造业与西方的创新产业、高端服务业之间形成8字上半部分的一个经贸循环，中国与不发达的亚非拉国家之间形成以制成品和原材料为主的贸易循环，这两个循环以中国为枢轴而耦合起来。这正是施展那部五十万字《枢纽》的硬核。

　　“双循环”是一个基于现实发展的理论，它本身也处在变化发展中。但它指出的两个引擎――一个是美国，推动着第一个循环；另一个是中国，拉动着第二循环――目前仍然与人们对现实的认知相吻合。这一对引擎目前需要加润滑剂。著名中国问题专家、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David M. Lampton3月19日发声，他认为当前中美关系的紧张，“进一步阻碍了双边（和多边）在公共卫生和其他领域的合作。尽管如此，展望未来，美中双边和多边的公共卫生合作的机遇依然存在。通过努力开发和发放疫苗，尽力克服全球层面在设备、专业人员和其他方面的不足，中美公共卫生合作有很大的恢复空间。这种合作可能会积极影响到更广泛的双边关系。”